话说米芾乃北宋书画名家,誉满天下。他对端砚情有独钟,爱之若狂,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。时人称他为“米颠”,实不过分。
米芾决定南下心仪已久的端州,对蜚声四海的端砚进行实地考察,以遂人生心愿。朋友劝他,蛮荒瘴疠之地,路途山水阻隔,艰险异常,何必自找苦吃?米芾说:吾意决矣,义无反顾。
且说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,米芾终于抵达端州。此时他已精疲力倦,形容枯槁。他立刻来到羚羊峡南岸端溪水东边一带的砚坑,和采石工一起挑沙挖石,听他们讲述岩洞的情况。米芾一面观察一面用心绘制砚岩分布图。眼前所见,草木芃芃,石叠珠玑。他深切体会到,端石的灵性是天地精气育成,端砚的高贵品质,来源于端州奇异的山水。
有几个晚上,米芾在黄岗和砚友一起品砚,研讨书画。兴致一来,他挥毫涂抹,把端州的山情水状点染成含蓄、空蒙的画面。砚友们神融意适于朦胧幻妙的艺术境界。米芾把他的作品赠给了新交的端州朋友,砚工们把雕刻的端砚赠给米芾作为回报。在此期间,米芾有一个重大构想,写一本书,全面论证端砚的品格及其在文化史上的地位,细述各砚坑石质的优劣,匡正前人在端砚认知方面的错误。
三个月时间,端州孤灯伴随米芾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。他终于写成了《砚史》的草稿。石工们看到,米芾的笔迹,如风樯阵马,沉稳而痛快,超妙入神。他们有幸近距离目睹名闻九州的书法家挥毫的情景,深感荣耀。
米芾离开时,端州石工为他送别,难以舍分。这时他的行囊中多了两样东西,一是沉甸甸的《砚史》手稿,另一样是更加沉重的六方端砚。他的回程很特别,目的地不是京都汴梁,也不是定居地润州。他直奔徐州,找太守苏东坡去了。米芾与苏东坡关系非比寻常。平时两人相重,交情笃深,经常一起挥墨,把盏论文,并肩出游。两个文坛重量级大师见面,那场景,难以细陈。苏东坡套用唐人诗句对米芾说:“君从端州来,应知端砚事。”米芾素知苏东坡深爱端砚,收藏、研考端砚,写下大批涉砚诗文。他详细讲述了端州考察的情况,并把《砚史》手稿交与苏东坡。苏东坡一面认真倾听,一面浏览《砚史》手稿。沉默片刻,苏东坡吟成传诵千古的诗句:“千夫挽绠,百夫运斤。篝火下缒,以出斯珍。一嘘而泫,岁久愈新。谁其似之?我怀斯人。”听罢,米芾连赞好诗。苏东坡建议米芾,在《砚史》中要说明你亲临端州考证的事实,增加立论行文的可信度,米芾称善,在文稿中加上了“余尝至端”四字。《砚史》终成中华砚文化史上的扛鼎之作,为后世称颂。
真是天有不测风云。徐州别后仅两年,苏东坡因“乌台诗案”获罪。原来,朝中一批老朽官僚、文人因嫉恨苏东坡名气太大,联合起来,加以构陷。他们收集了苏东坡大量诗词,无中生有,上纲上线,说他有反对皇上,攻击朝廷的恶行。就这样,在湖州太守任上,苏东坡被捕入狱。宋神宗本来十分敬重苏东坡,常索要其诗文吟诵,但在“反苏”浊浪来势汹汹的时候,宋神宗自己也弄糊涂了。元丰三年(1080年),宋神宗在方寸紊乱之间,作出了一个决定,将苏东坡流放黄州。以后的历史证明,宋神宗此举,保护了一位盖世英才。
苏东坡被贬黄州的消息传出,米芾痛心疾首,为朋友着急。他决意前去黄州,探视失意的知己。他带上一方端砚,要送给苏东坡,慰藉一个受伤的灵魂。在徐州相见时,米芾考虑到苏所藏端砚已近百数,不送也罢。如今苏东坡在黄州,身边没有心爱之物,正是持赠的好时机。
且说这一天,苏东坡刚起床,即闻报米芾到来,兴奋至极。见面时,米芾从行囊中摸出所携端砚,请苏东坡鉴赏。苏东坡连说好砚并致谢。当晚,苏东坡把米芾到来的消息告知黄州太守徐君猷。原来这徐太守和武昌太守朱寿昌,名士马梦得、陈慥等人一直以来陪伴孤寂的苏东坡,彼此间情谊深厚。这几个人都聚齐了,端砚成了集中的话题。苏东坡从李贺诗句“踏天磨刀割紫云”中摘出“紫云”二字命名米芾所送端砚,众人齐声叫好。此时,徐君猷拿出了澄心堂纸、宣城诸葛笔和李廷珪墨。难得徐太守考虑如此周全,把苏东坡平时喜用的文房宝物带来了。“四宝”俱备,苏东坡技痒难耐。就这样,一场顶级档次的文人笔会在黄州展开,一幅幅精美的书画作品温暖了黄州的夜色。朋友们离开之后,苏东坡梳理了思绪,从艺术的冲动中回归于理性,挥笔为紫云端砚写下了四句砚铭:“尔本无名,山水为之;山穷水尽,唯尔独坚。”话语平平,略带悲凉,有人生经历的隐喻,有对端砚的几分敬意。
一方端砚,重新点燃了苏东坡文化生命的烛光,焕发了他积压已久的文化创造力。此后,他用紫云端砚写“黄泥坂词”,写前后赤壁赋,写念奴娇赤壁怀古。这些作品,乃是横贯中华文化天空闪亮的彩虹。
文化巨子在黄州留下的足迹、墨迹,吸引了历史的目光。端砚、苏东坡、黄州,是一串紧扣的文化链环,在历史册页的夹缝中闪耀。